在时光褶皱里打捞月光——品读《清嘉录》有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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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漫过电子钟的荧光绿数字,书案上的《清嘉录》像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。这部两百年前江南岁时风俗的碎锦集,在空调机械的嗡鸣声中泛着幽光,恍若案头遗落的半枚月牙。顾禄在嘉庆年间的某个清晨写下“正月”二字时,可曾预见他笔尖滴落的晨露,会在两个世纪后凝结成琥珀? 我总疑心这卷泛黄的岁时记里,藏着江南最后的月光标本——那些被节气驯养过的月光,曾在虎丘的飞檐上结网,在七里山塘的涟漪里淬火,而今蜷缩在书页间,成为文字豢养的萤虫。 翻开立春篇,仿佛推开一扇落满柳絮的柴扉。土牛裂开时扬起的不是尘埃,而是整个冬季的封缄。卖春球的货郎摇着铜铃走过青石巷,新裁的罗帛花在竹篮里吐蕊,暗红绉纱扎成的万年青像凝固的血珠。这些早已失传的物什在纸页上呼吸,让现代印刷体的横竖撇捺都染上草木汁液的青涩。我听见风在字里行间穿梭,卷走茶食铺蒸糕的甜腻,捎来玄妙观道士画桃符的松烟香。那些被精密计时切割的二十四节气,此刻忽然舒展成宣纸上的工笔长卷,每个刻度都缀满露水与歌谣。 清明时节的墨迹洇着湿气,纸鸢断线处飘着童谣的残片。顾禄记载孩童斗草输赢掷瓦砾,碎瓷声里迸出几粒前朝旧事。门环插柳的绿意沿着文字攀援,在句读的间隙抽出新芽。最动人的是寒食冷灶的余温,那些不能举火的人家,将思念煨在灰烬里,等清明雨来时就着杏花酒咽下。如今外滩的霓虹倒映在苏州河,外卖骑手穿梭的轨迹织成新节气,可总有些记忆的骨刺卡在时代喉间——当我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选择加热的青团,塑料包装下的艾草香,终究不如竹叶裹着的那抹苍翠来得真切。 端午的章节浸着雄黄酒,空气里浮着朱砂符咒的残影。龙舟的鼓点震落瓦当上的积尘,菖蒲剑悬在门楣,斩不断梅雨织就的愁肠。顾禄笔下卖百草膏的老妪,皱纹里蓄着半部《本草纲目》,她竹匾里晒干的夏枯草与忍冬藤,是否治愈过某个书生怀乡的隐疾?电子屏幕的蓝光里,我常梦见自己成了那个沿街叫卖栀子的花娘,布裙沾着虎丘山脚的泥,腕上银镯与满篮白花碰出清越的声响,一声声都叩在光阴的骨节上。 中元夜的纸船在字句间漂游,盂兰盆会的诵经声漫过河灯。锡箔叠的银锭在波光中沉浮,像散落的星子坠入忘川。顾禄记下妇人们用瓜果雕镂的“花荷灯”,莲蓬里坐着微缩的幽冥世界。如今的秦淮河漂着LED荷花灯,电流取代了烛火,二维码成了新的往生咒。可当我在子夜合上书页,仍能看见两百年前的孤魂提着纸灯笼,在数据流的缝隙里寻找归途。他们的影子被月光熨在玻璃幕墙上,与匆匆赶地铁的现代人重叠成双重曝光的胶片。 冬至的馄饨在砚台里翻滚,卖窖花人的叫卖声冻成冰凌,挂在檐角折射七彩光晕。顾禄说吴语称冬至夜为“冬至夜作”,百姓要守过子时,像守着个易碎的承诺。我想象那些围炉呵手的身影,将漫漫长夜包进面皮,沸水里沉浮的都是对春天的期许。此刻中央空调送着恒温的风,超市冰柜里躺着工业生产的汤圆,我们不再需要观察日影测量年岁,却也在某种恒常的温暖里,遗失了围炉等待黎明的心境。 雨水落在kindle屏幕,惊醒了蛰伏在电子墨里的惊蛰雷。顾禄记载的“二月十二百花生日”,女孩们剪五色彩缯粘花枝,如今都成了朋友圈的九宫格照片。但某个清晨,当我看见楼下阿婆用红绳系住玉兰树的伤口,突然明白有些仪式感比花期更固执。她布满老年斑的手与书里卖花娘子递来茉莉的手,在时空的褶皱里轻轻交握,露水从嘉庆年间滴落,打湿了二十一世纪的柏油路面。 合上书时,惊觉满室盈着旧时月色。空调外机轰鸣声里,虎丘塔的铜铃在字里行间摇晃,玄妙观的晨钟贴着地铁路线图震颤。那些被科技驯化的节气,像褪色的年画蜷缩在记忆角落,却在某个梅雨夜悄然返潮——当我拆开真空包装的粽子,粽叶上竟渗出两百年前的江水;当我仰望雾霾笼罩的月亮,竟看见顾禄用毛笔圈注的月相盈亏。这才懂得所谓传统,不过是祖先留在时光长河里的记号,每个寻找归途的人,都能在某个涨潮的夜晚打捞起属于自己的月光。 窗外的城市依然在二进制中运转,但《清嘉录》的蠹虫正啃食着现代性的边角。那些消逝的吆喝与炊烟,像茶盏里浮沉的碧螺春,在电子时代的胃里泛起温柔的褶皱。我们终究无法回到土牛裂开的那个清晨,却依然能在文字里触摸到节气的心跳——那是比机械表芯更古老的韵律,是月光在甲骨文上篆刻的年轮,是无数个我们与古人共享的,对四时流转的虔诚与诗情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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